晚上七点半钟，全宿舍的人都开始穿衣服。虽说天气还不算冷，但都穿上了外衣和长裤，像要防御什么意想不到的袭击。

　　毕竟是要参加一个不知底细的“欢迎会”。高兴的心情谈不上，甚至有些如临大敌的感觉。大家互相说着一些苍白的毫无用处的废话——给别人壮胆也给自己壮胆。在这五个人当中，只有顾娟娟在原来学校是寄宿的，其他人都是第一次住集体宿舍。一下子少了父母的呵护，心里七上八下的，没有什么依靠。

　　走出宿舍，大家都没话了。桑薇回头看看，叶小倩也悄悄地跟在大家后面。

　　梦九中学的男女生宿舍是临近的两座楼房。男生宿舍叫东一楼，女生宿舍叫东二楼。

　　秋天的夜晚，天黑得很早。八点钟，天已经全黑了，只有昏黄的路灯照亮它自己跟前那块巴掌大的地方。

　　她们走上东一楼，找到了304房间。

　　门是半掩着的，房间里没有亮灯。

　　汪盈做了一下深呼吸，挺挺胸，上前敲门。

　　没有人应答。

　　汪盈又喊了声，还是没有声音。

　　汪盈轻轻地推了一下门，门开了。屋子里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见。

　　“没有人！”汪盈转身向大家摆手。

　　就在大家准备离开的时候，房间里的灯亮了。

　　小公鸡气势汹汹地站在门口：“为什么才来！”

　　汪盈指指手表：“现在还不到八点钟。”

　　小公鸡严厉地打断她：“以后和高年级学生见面要提前十分钟在会面的地方等！明白吗？”

　　汪盈没有说话。

　　小公鸡走出房门：“跟我走！”

　　“去哪儿？”

　　“到地方就知道了。”

　　“到学校外边我们可不去！”黄楠说。

　　小公鸡狠狠地盯着黄楠：“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黄楠！”黄楠说。

　　“黄楠，我告诉你，就是到校外，你们也要准时赴约。明白吗？”

　　“我明白。但是我有不去的权力，你不能强迫我！”黄楠毫不退缩。桑薇心中暗暗替她担心！

　　小公鸡翻翻白眼没有说话。

　　五个女生跟着小公鸡走出东一楼。穿过一片树林中的小路，来到河边的一座亭子里。

　　这是个六角形的亭子，三边临水，一边接着陆地。亭子里没有灯，月光和校园里的灯光照在水面上，亭子便被水面反射的光线映得若明若暗，飘忽不定。

　　亭子一侧的横凳上已经坐满了人，那是高一(2)班的十几个男生。桑薇看见了高伟、宋毅、还有郭周……其他的男生不知道为什么没有来。

　　亭子的另一侧也坐着一群男生，但有些稀疏。桑薇估计这就是二年级的学生了。

　　汪盈“领”着全宿舍的人不由自主地坐在了自己班男生的一侧。可能是心理作用，桑薇发现自己班男生的脸都是灰灰的，一副六神无主的样子。只有郭周还是那副傻呆呆的神态。

　　小公鸡坐在了对面，那阵势就好像两军对垒。

　　桑薇坐是坐下了，但始终不敢正眼看对方的脸。她只是看到对方的一双双躁动不安的皮鞋和那些黑色的裤管。

　　对面有人问：“都来了吗？”

　　“都来了！”小公鸡回答。

　　“没都来，还不够三分之一呢！”高伟说。

　　没有人搭理他。

　　桑薇暗暗想到，他们是想分割包围各个击破。要不，他们为什么只叫一部分同学来呢！想到这里，心中不免害怕起来。叶小倩几乎是靠在她的身上。桑薇能感到她的身体在颤抖。

　　“我们大家先互相认识一下！”还是刚才那个声音。

　　桑薇不由得抬起头，这个声音好像在哪里听到过，非常熟悉。

　　桑薇怔住了，说话的人正是她找了半天而没有找到的陆羽。

　　桑薇怀疑自己的眼睛出了毛病，要不就是光线太暗。这会儿，她顾不上害怕了，眼睛紧紧盯着对方的脸。

　　没有看错！眼前坐着的人就是陆羽。和一年前相比，陆羽没有太大的变化，脸上的棱角似乎更加分明了。但让桑薇感到最突出的是陆羽的那双眼睛，那眼睛就是在微笑的时候也常常闪着冷峻的光，这和桑薇记忆中的陆羽有些不同。

　　桑薇心中充满疑团，陆羽明明就坐在小公鸡的旁边，他们是那样的熟悉。可是，今天上午，当她向小公鸡打听陆羽的时候，小公鸡为什么矢口否认呢？小公鸡说谎也就罢了，段梦老师为什么也那样信誓旦旦地撒谎呢？这是为什么呢？

　　陆羽就坐在自己的对面，他一定也认出自己来了。桑薇想。

　　“开始吧！”陆羽说话了。从他的神态看，显然是对方那群人中的领袖。

　　小公鸡清清嗓子，阴阳怪气地说：“听说你们这些新来的人当中有些很了不起的人物。站起来让我们见识见识！”

　　一年级的同学没有明白小公鸡的意图，茫然地互相看看。

　　小公鸡用手指着大家：“你们都站起来，一个人一个人的自我介绍。姓名、年龄、来自哪个学校？嗓音要洪亮，吐字要清楚！”

　　大家都不做声，没有一个人站起来。小公鸡冷笑一声，转头对身边的一个男生看了一眼。那个男生站起来，他长得很魁梧，脸上阴沉沉的。他走到高伟的跟前，一句话没有说，抬起脚照着高伟的踝骨使劲踢去。

　　高伟没有丝毫的防备，大叫着跳起来：“你为什么踢我？”

　　二年级的男生们大笑起来。

　　小公鸡摇摇头：“真对不起，这是不该发生的事情，不过，现在你还不想站起来吗？”

　　高伟嘴里还嘟嘟囔囔说着什么，但再也不敢坐下。

　　新生们被这突如其来的暴力惊呆了。桑薇更是十分的震惊。以前她光听说在校园里有欺负人的事情。但亲眼所见这还是第一次。在这样公开的场合，众目睽睽的情况下，无缘无故当着众人“拳打脚踢”自己的同学，真是让人无法容忍！更让人不可理解的是，这样的事情怎么会发生在梦九中学！况且，这件事情居然是在那个曾经热心帮助过她的陆羽的带领下进行的。

　　才只有一年的时间，一个人怎么会发生这么大的变化啊！

　　桑薇的心在隐隐作痛，那疼痛转瞬就变成了一种可以感觉到的气浪在桑薇的身体里冲撞起来，左突右撞地找不到出路。桑薇觉得口很干，她想喊出来。

　　就在桑薇准备站起来的一刻，一只手紧紧地拽住了她的手，那是汪盈的手，汗津津的，但很有力量。

　　事后，桑薇和汪盈谈起这件事情的时候，桑薇的想法很简单，就是太气愤！我们那么多人要是一起站出来，他们肯定没有办法。汪盈的想法比较复杂。你怎么知道大家都会站出来？ 人家是抱团的，我们是分散的，好汉不吃眼前亏！

　　“说吧！”那个踢人的男生指着高伟的鼻子。

　　高伟非常不情愿地报了自己的姓名和学校。

　　桑薇很替高伟悲哀，如果说高伟在班上做自我介绍的时候，桑薇感到的是压抑，那么现在简直就是一种刻骨铭心的屈辱。

　　高伟说完了，小公鸡忽然低下身子，从坐着的长椅下面拖出一个纸箱子。桑薇看见，这正是她今天上午在楼道遇到小公鸡时，他抱的其中的一个箱子。可能是什么礼物吧，直到这个时候，桑薇和她的同学们还从善良的愿望出发。

　　小公鸡把箱子掀开条小缝将手伸了进去，手出来的时候，女同学不由地叫起来。

　　小公鸡的手里攥着一只青蛙。青蛙的上身被小公鸡牢牢地攥住，两条后腿可怜地一蹬一蹬地拼命挣扎。

　　陆羽右边的一个同学从口袋里掏出一叠白色的东西，就像一摞迷你型的白手绢。他展开一个“手绢”，得意地给大家展示：“看看，这是给青蛙穿的小坎肩，做得多精致！”说着，他把小坎肩放在大腿上，用笔往小坎肩上认真地写字，一面写一面说：“高伟，男，生于某年某月某日。”

　　小公鸡看他写完了，把手里的青蛙凑过来：“来，赶快给高伟穿上。别让他着凉了。”

　　小公鸡一面给青蛙穿坎肩，一面自言自语地说：“从头上套进去，不要怕它掉下来，坎肩下面有两条带子，从大腿中间系个死扣就结实了。”小公鸡那认真和专注的表情，就像一个淘气的小孩子。

　　一年级的同学呆呆地看着小公鸡“玩”给青蛙穿衣服的“游戏”。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小公鸡把穿好“衣服”的青蛙递给陆羽。

　　陆羽把青蛙举起来严肃地对周围的同学说：“我手里拿的是什么？”

　　二年级的同学发疯似的一起喊：“高伟——”

　　高伟心里一激灵。

　　陆羽转脸对高伟说：“现在，我手里攥的这只青蛙就是你的灵魂了。”

　　高伟心头又是一震。

　　“如果你摸着青蛙的头起誓，说你永远服从我，我就把青蛙扔到水里放生。否则，我们就把这只青蛙处死！”陆羽的声音很低，里面包含着一种掩饰不住的残酷。

　　亭子里很安静。新生们没有人相信那只青蛙就是什么高伟，更不是什么高伟的灵魂。选择青蛙的死活也不能绝对谈到人的善良与残忍，但却产生一种让人无法摆脱的压抑。尤其是看到二年级同学脸上那亢奋的近于疯狂的神态，桑薇心中感到一种莫名的战栗。看得出，这个恶作剧是处心积虑、蓄谋已久的。

　　高伟不说话。

　　陆羽冷笑一下，把青蛙交给小公鸡。小公鸡好像早已想好处死青蛙的方式。他熟练地用两手分别抓住青蛙的两条后腿，准备一撕两半。

　　高伟的声音几乎听不见：“好——我服从你——”说着，走到青蛙跟前，象征性地摸了一下青蛙的头。

　　桑薇很难过，她不理解高伟为什么就这样答应了他们。

　　小公鸡看了一眼陆羽。陆羽点点头。小公鸡捧着青蛙送进水里。随着“扑通”的声音，高伟紧紧咬住了嘴唇，坐在那里，闭上了眼睛。桑薇估计高伟的心里在哭。

　　小公鸡又从箱子里拎出一只青蛙。那个同学又打开一个小披肩，举着笔：“下一个，报名字！”

　　大家又是一愣。看来谁也逃脱不了这个怪异的“仪式”。

　　有了前车之鉴，高伟旁边的同学不愿意受到惩罚，用平常的声音报了自己的名字。可能他认为这不过是个玩笑吧，也可能他看到高伟已经做了“表率”，也可能他可怜那只无辜的小青蛙吧。他沉着脸，完成了高伟做过的仪式。

　　轮到叶小倩了，她不再哆嗦，居然很配合。她站起来，声音比别人都大，吐字也清楚。全然不像她在宿舍里那种各色的表现。

　　接下来，事情就顺利多了。只听见一只只穿了“衣服”的青蛙落水的声音。

　　轮到桑薇说话的时候，汪盈又捏了一下她的手。桑薇知道汪盈是怕她继续刚才的激动。桑薇走到所谓的自己的青蛙跟前，含含糊糊说了自己都听不清楚的话。在她听见陆羽举着青蛙喊着自己名字的时候，她觉得心脏被什么捏了一下，接着便升起一种身不由己的恐怖，这一刻，她有点儿理解别人为什么会有那种屈辱的表现了。她还特意看了陆羽一眼，陆羽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不知道是装不认识，还是彻底把她给忘了。

　　宋毅突然站起来，指着陆羽：“你可以踢我一脚，也可以把我打一顿。但是我要告诉你们，不要说你们杀死什么青蛙，你们就是把我杀死，我也不会向你们做什么自我介绍的。”

　　空气仿佛一下子凝固了。六角亭里很安静，流水的声音第一次传进了大家的耳朵。

　　“你叫什么名字?”陆羽向前探过身子。

　　“我不会告诉你的。”宋毅坐下了。

　　话音还没有落地，对方呼啦啦站起三四个人，围在宋毅周围。

　　郭周突然站起来，快步走到陆羽跟前，在他耳边不知道说了些什么。

　　陆羽举起手：“大家都坐下！”

　　那几个同学悻悻地回到原处。

　　小公鸡对陆羽说：“他叫宋毅。”

　　陆羽伸开手。小公鸡急忙把写着宋毅名字的小坎肩给青蛙穿上，递给了陆羽。

　　陆羽看看青蛙，仍旧很严肃地举起来：“我手里举的是什么？”

　　二年级的同学一起喊：“他是宋毅！杀死他！”

　　“按照规定，我必须处死他！”陆羽毫无表情地说。话刚一说完，他猛地将青蛙高高举起，然后摔在六角亭当中的石砖上。可怜的青蛙当场毙命，血殷红了地面。

　　顾娟娟失声尖叫起来。

　　陆羽指着宋毅说：“我本来可以让你记住一辈子。但考虑到这是你们刚入学的第一天——我要警告你，如果还是这样，这只青蛙就是你将来的下场！”

　　谁也没有想到，“欢迎会”到此结束。

　　回到宿舍，桑薇真想大哭一场，万万没有想到，报到的第一天居然是这样度过的。在桑薇的想象中，梦九中学应该是明朗欢快的、健康向上的。早晨的校园一片朗朗读书声，下午的操场上一片龙腾虎跃，笑语欢歌。同学们的关系都是和颜悦色、互相体谅、互相帮助的。

　　一片神秘的阴影重重地压在她的心头。

　　一年前，她眼睁睁地看着陆羽来报到。可刚才，怎么找这个人都找不到。好容易出现了，又变得那样凶恶。再想想段梦老师的神态，越来越觉得他们一起在隐瞒什么。

　　周围的床上已经发出轻轻的熟睡声。只有桑薇还在床上辗转反侧。

　　陆羽……他还记不记得桑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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