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是春天。四年前的春天，阿一出生在小镇郊区的一所小平房里，一转眼，他就长到四岁了。

　　四岁的阿一已经很熟悉他住的这块地方。每天早晨，阿一一推开家门，就可以看见一大片绿油油的油菜地，它们还没有开花，不过阿一知道，到它们开花的时候，绿油油的油菜地就会变成金灿灿的，放射出像太阳一样的光芒，漂亮极了。绕到平房的后面，一条小巷曲曲弯弯地一直通向小镇的大马路。当然，对于阿一来说，大马路是很遥远的地方，他只跟着爸爸去过一两次，那里的汽车太多了，爸爸说那不是小孩子去的地方。阿一也觉得他根本就不需要去大马路，因为小巷子里就有着阿一家所需要的一切。

　　比如巷子里的那口水井。井里的水一年四季都是清清甜甜的，阿一的妈妈每天就从那口水井里打来一天所需的水，然后倒进家里的大水缸。大水缸比四岁的阿一还要高出半个头。有一次妈妈把水倒进缸里的时候，阿一在缸边跳啊跳的，爸爸就笑呵呵地把阿一抱起来。阿一就从水缸里看见自己的脸，圆乎乎的脑袋上两只溜溜圆的大眼睛，小嘴惊奇地半张着。阿一叫道：爸爸爸爸！阿一掉进水缸了！

　　小巷里还有一个小小的杂货铺，杂货铺里一天到晚总是坐着一个低着头织毛衣的老奶奶。杂货铺里有烟，那是爸爸每天都要抽的；还有油盐酱醋，那是妈妈需要的；此外还有一些小玩具，比如瓷猫瓷狗小水枪什么的，那是阿一最喜欢的东西。总之，有了这个小小的杂货铺，就有了阿一家需要的一切了。

　　阿一的爸爸是个木匠，所以阿一的家里有时会充满新刨开的木头的清香，还有刚刚打好的家具被刷上油漆的味道。阿一可喜欢这两种味道了，因为只要家里一充满这两种味道，阿一就会看见一根根圆圆的木头变成了桌椅板凳衣柜和书架。在这两种味道里，阿一的爸爸一边干着活，一边就会喜笑颜开。所以，阿一觉得爸爸也是很喜欢闻这两种味道的。倘若家里没有这两种味道，阿一的爸爸就会愁眉苦脸、心神不宁，连去杂货铺买东西也不愿意了。

　　阿一的妈妈是个裁缝，妈妈总是扎着碎花布的头巾低着头坐在缝纫机后面。阿一最喜欢看五颜六色的布料在妈妈的缝纫机上发出嗒嗒嗒嗒声，就像电视里机关枪发射的声音。阿一还喜欢看妈妈把新买来的布料打湿了晾在平房外头的绳子上，再把晒干后带着太阳香气的布料收进来，做成一件件的衣服，再把做好的衣服晾出去，风一吹，衣服就调皮地晃来晃去，像是里面藏了个爱动的孩子。阿一常常一看就是半天。

　　阿一家所在的小镇是个很小很小的小镇。镇里只有一所幼儿园。幼儿园在油菜地的另一头。阿一的爸爸每天早上牵着阿一的小手，穿过油菜地到幼儿园去。阿一觉得走路比坐车要快，因为他跟爸爸每天走路去幼儿园，从来没有迟到过，镇长的儿子每天坐小汽车到幼儿园，可是他每天都迟到。阿一很同情镇长的儿子，因为他不能走路去幼儿园，只可以坐车。

　　镇长的儿子很喜欢跟阿一一起玩，因为他觉得阿一笨笨的，很好玩。有一天，镇长的儿子偷偷地从书包里掏出一杆小猎枪，告诉阿一说，把猎枪往天上打，如果不是打在星星上的话，就会在天上打出一个洞，洞里就会往下掉钱。你知道什么是钱吗？他有点不屑地问阿一。阿一说，当然知道，钱就是一个个圆圆的钢镚儿，它们从天上掉到地上的声音一定很好听，像下大雨一样，又清脆又响亮。镇长的儿子就哈哈大笑，说阿一真是个穷人，都不知道什么是钱，他说，钱是一张张花花绿绿的大票子，从天上飘下来像一只只蝴蝶一样，可漂亮了。阿一问什么是穷人，镇长的儿子就说，去问你爸爸吧！

　　阿一就回去问爸爸，什么是穷人？爸爸就把双手伸出来让阿一看，阿一看见爸爸的手背上都是青筋，皮肤黑黑的，手指圆圆短短，指甲是光秃秃的。阿一把爸爸的手翻过来，看见爸爸的手掌里布满粗粗硬硬的圆疙瘩。爸爸说那是老茧，穷人的手都是这样的。阿一就看看自己的手，阿一的手小小嫩嫩的，像两朵刚刚开放的粉红色的小花，阿一一看就自卑地哭了，爸爸就把阿一抱在怀里，轻轻地摇着他，后来阿一就睡着了。

　　过了几天，爸爸带阿一去了大马路上的一个地方。爸爸说那里是银行。爸爸给了阿一一个一块钱的钢镚儿，让阿一在银行里开个户头，这样阿一就有自己的钱了。阿一很开心地在银行阿姨给的一张纸上歪歪扭扭地写下阿一两个字，然后把一块钱的钢镚儿亮出来给阿姨看。阿姨就笑眯眯地对阿一说，小朋友真富啊，有这么多的钱，把钱借给阿姨好不好？阿姨是穷人哦。阿一一听就放声大哭起来，爸爸赶紧一边道歉一边把阿一抱到门外，问阿一怎么了。阿一抽抽搭搭地说他不要存钱了，存了钱就不是穷人了，跟爸爸妈妈就不是一种人了。阿一的爸爸又好笑又难过地在阿一的小脑袋瓜上摸了半天，说道：其实我们也不是那么穷。

　　今年春天的雨水特别多，动不动就打雷下雨。阿一家门口的泥巴地被雨水冲出一个个或大或小的坑，大滴大滴的雨水打在坑里，坑里的水就争先恐后、参差不齐地往外溅，活泼泼像跳舞一样。阿一站在门口，看看雨水的舞蹈，笑了笑，再往远处看，就看见雨水哗啦啦地下在油菜地里。阿一很担心，到了半夜也睡不着。阿一就爬下床，黑灯瞎火地摸到爸妈的床边，把打着呼噜的爸爸推醒，问爸爸，下雨了，油菜也会长吗？还会开花吗？爸爸说会的，会长的，会开花的。阿一就放心地去睡了。

　　没过几天，天晴了，阿一跟着妈妈去井台边洗衣服，妈妈搓洗着阿一的一条米黄色的小裤子，阿一就蹲在地上看。忽然觉得屁股痒痒的，阿一扭头一看，原来是一只不知从哪里跑来的小白狗正用黑黑的圆鼻子一下一下地拱着阿一的屁股。阿一就看着小白狗笑。小白狗嘴一咧，也笑了。笑着的小白狗一扭头往巷子深处跑了几步，又回头看看阿一。阿一就知道小白狗在叫他一块儿去玩呢。阿一就高兴地跟着狗狗一块儿往前跑。小白狗一看阿一跟上来了，就笑得更开心了，还汪汪地叫了几声。一人一狗顺着巷子越跑越远，快要跑到大马路的时候，小白狗突然一拐弯，跑进了相连的另一条小巷。阿一连忙跟上。就这样，阿一就迷路了。

　　等到阿一发现自己迷路的时候，小白狗已经跑得不见影了。这时候，阿一才发现自己正站在一条陌生的小巷里。阿一站在陌生的小巷里觉得很害怕，他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才能走回家。这时候他想起爸爸对他说过地球是圆的，只要一直向一个方向走就能走回出发的地方。阿一就把两只胳膊一伸，左右看了看，决定一直向左走吧。

　　于是，四岁的阿一只要一走到岔路口就向左转，走着走着看见一个补鞋的摊子，一个像妈妈一样扎着块碎花布头巾的女人坐在一堆五颜六色的鞋子后面，手里拿着一只花布鞋，低着头飞针走线。

　　这样走着走着就看到了一个小杂货铺。杂货铺里坐着一个白胡子秃头的老爷爷。阿一知道这不是他家那条小巷的杂货铺，但他还是站在杂货铺门口不肯走，老爷爷就问阿一要买什么。阿一回问老爷爷，到油菜地那边的杂货铺怎么走啊？老爷爷说油菜地可多了，到底是哪个油菜地啊？阿一说是巷子里有一口水井的油菜地。老爷爷说每条巷子里都有水井，到底是哪一个水井呢？阿一听了就伤心地哭了。阿一一哭，老爷爷就赶紧出来锁了杂货铺的门，对阿一说，别哭了，爷爷送你回家吧。阿一马上破涕为笑。

　　老爷爷带着阿一走过一条条的小巷，看见一个个的水井、一片片的油菜地，可还是没有找到阿一的家。他们就在一棵井台边的小树旁坐了下来。天快黑了，阿一又饿又累，趴在老爷爷的怀里就睡着了。睡了一小会儿，阿一忽然听见爸爸妈妈大声喊着阿一阿一的声音。阿一扭头睁眼一看，就看见爸爸妈妈远远地向他跑过来。阿一高兴极了，从老爷爷的怀里一下挣脱出来，飞跑着扑进妈妈怀里。妈妈大哭起来。爸爸则有些不好意思地使劲摸着阿一的头。阿一又哭又笑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老爷爷，一回头，只见小树旁空空的，老爷爷已经不见了。阿一想，原来老爷爷是个天使啊。

　　第二天早上，阿一把天使老爷爷的故事讲给爸爸听。爸爸听了笑呵呵的，爸爸告诉阿一说，他们一家三口原来也是天上的天使，本来是一起下凡来的，可是阿一因为贪恋路边的野花，就落在了后面，于是晚到了，只好做儿子。阿一好奇地问爸爸，阿一贪恋的是什么花呢？爸爸往阿一的身后一指，阿一回头一看，就见满地的油菜花像一张张笑得咧开的大嘴，金灿灿地全开啦！

　　作者·千屈菜      图·朱金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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