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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冰
六姑爹詹叔叔是安龙人。安龙我去过,有南明小朝廷的遗址、十八学士墓和荷叶满池的召堤,还有蒋介石的题字,风景不错,是个好地方。1958年前后,詹叔叔离开安龙,报考刚成立的省花灯剧团,后来我的六姑妈也调进这个团,两人相识结婚,他就成了我的姑爹,就此安家贵阳,一住数十年。他们詹家似乎有个家族性的特点,话少,声音小。这个特点从詹叔叔的父亲那辈就很突出。我还很小的时候,詹叔叔的父亲曾从安龙来,在他们家住过一段时间,印象中总是一言不发坐在同一张椅子上,笑眯眯地,抽一根一米多长的烟杆。抽这么长的烟杆,点火是个问题,所以每次都是让大孙子点。老人家的大孙子就是我的表弟小涛。小涛给爷爷点烟用的是纸媒,纸媒是没有明火的,得先把它吹燃。吹纸媒有讲究,气口松了不行,风势不够,纸媒达不到燃烧的程度;气口紧了也不行,风势太强,只见火星四溅,却也压住了火焰。小涛实验多次,终于找到法子,那就是嘬口急吹,同时舌尖紧随,快速堵住唇口,像给气流来个急刹,火星正旺而风势忽竭,明火于是呼地冒出来。小涛很得意,多次给我和表哥表演炫耀。
詹叔叔的父亲在他们家住了应该有一年半载吧,我常去,对他的声音却没有一点印象,可见他确乎是不爱说话甚或干脆就是不说话的。到了詹叔叔这一辈,那情形也没多大改变。詹叔叔的弟弟,我们叫五叔的,不时会来探望他,两兄弟相对而坐数小时,你几乎不闻一丝声息;但你若凑近观察,会发现除了偶尔相互递烟、点火,两人还是会不时交谈几句,只是声若蚊蚋,不及方寸,你无法听见而已。他们家的这个特点,就是到了女儿小燕,两个儿子小涛、阿培一辈,也还是如此。比如小涛就不爱说话,有时我和二表哥热议半天,突然发现他在一旁默不作声也已半天,我们会心生警惕,某次表哥忍不住问他,你到底在想些什么呐?他连忙安慰我们,没有,没有,我什么也没想,脑筋里其实一片空白……
阿培亦然。他想找小涛要点零花钱,并不直接说,而是写张纸条,趁小涛睡觉时放到他的鞋子里。纸条上写着:小涛,给我一块钱,放在茶几上。谢谢。
现在想来,詹叔叔的模样不怎么像他父亲,小涛倒有点像爷爷。
詹叔叔小时候据说曾皈依基督教,还受过洗,得教名“约翰”。为此,父亲有一次把我的一本《新旧约全书》送给他,我知道后硬逼着父亲又要了回来。不是我舍不得,而是从小到大,就没见詹叔叔对任何宗教有过兴趣。他的兴趣在别的方面,比如修钟表。詹叔叔修钟表全凭自修,备有整套工具,小刀、小起子什么的,都异常精致可爱;其中有个可以镶进眼眶的单筒显微镜,我曾凑到眼前,窥探一枚去壳后的手表的内部结构,看到一团朦胧的、齿轮与发条的纠结。那时还没有电子表之类的新鲜物事,只有机械表,就当时大多数人的工资而言,钟、表之类自然都属贵重之物,我就曾因为拾到一块手表又还给失主,对方提了十多斤苹果来谢我。在他最热衷修钟表的时期,我和表哥去他家,他就常一只眼眶上罩着那个显微镜和我们说话,模样十分古怪。詹叔叔能修钟表,那个时候想必是很受尊敬的吧,由此也可知道他的双手必定十分灵巧。因为手巧,许多需要手巧的事就落到他头上,所谓“能者多劳”,比如房顶的瓦漏了、船皮朽了、奶奶的鸡圈和橱柜破了,等等,几十年来就差不多是他的专职工作,以至老宅拆除时,他露出真正的欣慰之情,对我母亲说,修了几十年,都修得烦起来……爷爷的一只德国“天文”牌挂钟,已经数十年高龄,敲时报点,那音色美不可言,就是隔一段时间会停摆一次,定时修理它,也是詹叔叔的常活。还有一次,奶奶的一个长颈彩瓷花瓶瓶口破损,无法修补,交给詹叔叔处理,他用钢锯细细地锯,最后把它变成了一个完整的短口花瓶,看上去竟也十分匀称。
詹叔叔后来调到幻灯机厂工作,和几个同事一道,用废旧胶片折叠串联,做出一种新奇的相框来,背对灯光,框边会透出晶莹斑斓的色彩,由此发端,渐渐还研制出许多别的产品,比如胶片灯罩之类,大受欢迎……那时电视机刚进入市场,全是黑白画面,有人于是依不同尺寸的电视(大多只有九英寸、十二英寸),制作出不同规格的一种三色胶片,上蓝(蓝天)、中橙(东方人的肤色)、下绿(草地),夹在塑料或者铁制的架子上,置于电视前端,聊解当时观众对彩色画面的渴求。初装上去时,你会觉得荒谬和滑稽,但你拿开试试,真就不再习惯黑白画面的寡淡了。后来才知道,那也是詹叔叔参与发明制作的。
除了以上种种,詹叔叔还喜欢养花草、金鱼和信鸽。我曾见他在嘴里放了米粒,大张着,让小白鸽伸头进去啄食。他说这叫“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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